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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傑克與卡拉漢

    1

    唐·卡拉漢無數次夢回故土,通常他的夢境總以自己在飄滿被棒球手稱做「天使」的棉絮似的雲朵、天高氣爽的沙漠晴空下醒來開頭,偶爾場景會換做緬因州耶路撒冷之地教區住所里的床上。但是無論地點在哪兒,幾乎每次他都感到異常寬慰,第一反應就是祈禱。噢,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一切只是一場夢,我終於醒過來了。

    現在他的確醒了過來,毫無疑問。

    他在空中翻滾了一整圈兒,掉了一隻涼鞋,同時看見傑克在他前面連翻了幾個筋斗。接著他聽見奧伊狺狺狂吠、埃蒂怒聲抗議、計程車叭叭鳴笛、紐約街頭隱約的音樂,還混雜著傳教士佈道的話語。各種各樣的聲音縈繞在他周圍,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嗖嗖穿過,速度快了至少三檔,甚至可以說是超速行駛。

    卡拉漢一隻腳踝狠狠撞上了找不到的門,鑽心的痛登時躥了上來,很快就變得麻木。震耳欲聾的隔界鐘聲在耳邊響得一陣比一陣急,好似轉速加快的唱片。一陣湍急的氣流迎面撲來,猛然間,汽車尾氣的濃烈味道取代了剛才門口洞穴的污濁空氣,直鑽進他的鼻子。先是街頭音樂;現在又來街頭尾氣。

    一瞬間他彷彿聽見兩個傳教士在叫喊。身後的是韓契克,嘶聲吼道「看,門打開了!」,另一個則在身前,大叫「來,一起讚美上帝,兄弟們,很好,一起在第二大道上贊關上帝!」

    更多的成對映射,這個詞倏地划過卡拉漢的腦際——電光火石之間——緊接著身後門砰地關上,只剩下在第二大道上大喊上帝的傢伙。卡拉漢心下暗說,歡迎回家,狗娘養的,歡迎回到美國。接著,他跌了下去。

    2

    他整個身子跌了下去,手和膝蓋著地。牛仔褲撕破了,不過幸好對膝蓋起了一定的保護作用。手掌感覺好像被人行道擦傷了。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玫瑰雄渾的歌聲,寧靜安詳。

    卡拉漢翻了個身,仰面朝天,不禁疼得大吼起來,連忙抬起流血的手掌仔細查看。左手的鮮血濺在了他的臉上,彷彿一滴紅色的淚。

    「見鬼你這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老兄?」一個身穿灰色工作服的黑人一臉吃驚,看來只有他一個注意到唐·卡拉漢重歸故土的戲劇性登陸。他雙眼圓睜,目不轉睛地盯著躺在人行道上的卡拉漢。

    「我從奧茲國來,」卡拉漢坐起身。

    陣陣刺痛從手掌傳來,腳踝也恢復了知覺,一波一波的疼痛隨著心跳刺激著他的感官。「沒事兒,哥們兒,你快走吧。我沒事兒,別管我。」

    「隨便你,再會。」

    裹在一身灰色工作服里的黑人兄弟——大概是下班的看門人,卡拉漢心猜——邁開步子。他最後瞥了卡拉漢一眼——驚訝尚未褪去,不過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繞過聚在街頭聆聽佈道的人群。片刻之後,消失在人海中。

    卡拉漢站起身,踏上通向哈馬舍爾德廣場的台階,四處搜尋傑克的身影。一無所獲。轉過頭想找找不到的門,結果門也杳無蹤影。

    「現在聽好了,朋友們!聽我說,上帝,上帝之愛,大家一起高唱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可好像還不夠投入。

    「阿門,謝謝兄弟們!現在再聽我說,美國正在經受考驗,而且失敗即將到來!這個國家需要一顆炸彈,當然不是核彈,而是一顆上帝炸彈,能一起高唱哈利路亞嗎?」

    「傑克!」卡拉漢大聲喚道。「傑克,你在哪兒?傑克!」

    「奧伊!」那是傑克在尖叫。「奧伊!當心!」

    接著一陣狂吠,卡拉漢一下子就辨認出來。嘶……尖銳的剎車聲。

    嘀嘀叭叭。

    砰。

    3

    剎那間,紅腫的腳踝、刺痛的手掌全被拋至腦後,卡拉漢飛奔繞過聆聽佈道的人群(所有人齊刷刷向馬路中心轉過去,牧師也中途打住),只見傑克站在第二大道中央,一輛黃色的計程車車頭稍偏,就在距離他雙腿不足一英寸的地方急剎車,車後輪胎還冒著藍煙。司機臉色蒼白,被嚇得嘴巴大張,脖子伸得很長。奧伊伏在傑克的腳上,看起來除了被嚇壞了以外沒什麼其他問題。

    砰,接著又砰地一聲。是傑克。他揮著拳頭使勁地砸計程車的車蓋。「混蛋!」傑克沖著坐在車裡目瞪口呆的司機大罵。砰!「你怎麼不——」砰!「——看清楚——」砰!「——他媽的前面的路!」砰——砰!

    「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小夥子!」馬路對面一個人大喊道。大概三十多個人停下腳步,聚在街頭看熱鬧。

    車門打開,車子里出來一個大塊頭。他身穿一件花哨的西非風格的短袖襯衫,牛仔褲,腳蹬一雙滑稽的大號運動鞋,鞋兩側還掛著金屬鏈。頭上扣著一頂穆斯林氈帽,大概因為這頂帽子他顯得尤其高。不過當然他本來就很高,卡拉漢揣測,至少有六英尺五英寸。司機滿臉絡腮鬍子,怒氣沖沖地盯著傑克。卡拉漢心一沉,壓根兒忘記自己還光著一隻腳、每走一步就噼啪作響。眼看火藥味越來越濃,街頭的牧師也走了過去。計程車後面又開來一輛車。司機什麼都不關心,一心只記掛著別誤了晚上的約會,兩隻手狂摁汽車喇叭——嘀嘀叭叭!!!——身子探出窗外大聲抱怨道「快點兒,阿卜杜拉,別堵在路中間!」

    傑克權當沒聽見,他簡直氣瘋了。這回他掄起雙拳,朝車蓋狠命砸過去,那模樣活脫脫就像《午夜牛郎》裡面的騙子雷索——砰!「你幾乎撞到我的朋友,你這個混蛋,難道你沒長眼睛——」砰!「——不會看路嗎?」

    還沒等傑克的拳頭砸下去——明顯他打算這麼繼續下去,直到滿意為止——司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住手,你這個小流氓!」他憤怒地大叫,聲音尖銳得奇怪。「我跟你說——」

    傑克向後退一步,用力甩脫司機。卡拉漢還沒反應過來,那孩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從胳膊下的槍帶里掏出魯格槍,抵在對方的鼻子上。

    「跟我說什麼?」傑克沖他大吼道。「啊?跟我說什麼?說你開得太快差點兒撞死我的朋友?說你不想腦袋上多個槍眼兒當場死在大街上?跟我說什麼?」

    遠處一位婦女要麼是看見了手槍,要麼是聽見傑克殺氣騰騰的威脅,尖叫了一聲拔腿就跑。其他幾個路人見狀也連忙跑開。而剩下的人彷彿聞到了血腥味,聚得更攏。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人群中有人——一個反戴棒球帽的年輕人——興奮地慫恿道:「快動手,孩子!給這個騎駱駝的傢伙腦袋上開個洞!」

    司機睜大雙眼,連向後退了兩步,舉起雙手。「別開槍,孩子!求求你!」

    「那麼你道歉!」傑克咆哮道。「如果想活命,乞求我的原諒!還有他的原諒!他的!」傑克臉色慘白,顴骨上幾顆紅色的青春痘襯得更加明顯,圓睜的雙眼微微泛濕。唐·卡拉漢清楚地看見他托著魯格槍的手正在微微顫抖,心下暗自擔心。「說你對不起,開車太不當心,你這個狗娘養的!快說!立刻說!」

    奧伊不安地叫了一聲,「傑克!」

    傑克低頭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計程車司機猛地伸手奪槍。說時遲那時快,卡拉漢一記漂亮的右勾拳把他打翻在地,躺在了車子前面,帽子從頭上掉了下來。兩邊的路已經讓了出來,後面那輛車的司機本可以徑直開走,可他照樣使勁按喇叭,大喊道「快起來,哥們兒,快起來!」馬路對面的幾個旁觀者竟然鼓起了掌,彷彿正在觀看麥迪遜廣場的現場拳擊比賽。卡拉漢暗想:怎麼回事兒,這地方簡直就像瘋人院。是我忘了這點還是說我才剛剛發現?

    剛才在街頭佈道的滿臉白須、一頭及肩白髮的牧師此時站在了傑克身邊,傑克剛想再舉起魯格槍,他緩緩握住傑克的手腕。

    「住手,孩子,」他溫言勸道。「把槍收好,上帝保佑。」

    傑克轉過臉,眼前出現的恰是不久以前蘇珊娜看見的景象:一張酷似曼尼的韓契克的面孔。傑克把槍插回槍帶,彎下腰抱起奧伊。奧伊嗚嗚叫了幾聲,伸長脖子,濕漉漉的舌頭向傑克臉頰舔了過去。

    與此同時,卡拉漢扭住司機的胳膊,押著他回到計程車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十美元的鈔票,捏在手心裡。這幾乎是他們為了這次小小探險準備的所有盤纏的一半。

    「全結束了,」他語氣緩和,試圖盡量安撫對方。「沒人受傷,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這時,司機身後那個狂按喇叭的傢伙大聲喊道:「夠了,你這個蠢貨,幹嗎不就這麼算了,趕快開車走吧!」

    「那個小雜種居然拿槍指著我,」計程車司機憤憤地說。他伸手摸摸頭,卻沒找到自己的氈帽。

    「只是一把玩具槍,」卡拉漢語氣緩和。「是自己拼裝的,連小石子都射不了。我可以保證——」

    「嘿,兄弟!」牧師叫了一聲。計程車司機抬起眼,接過牧師遞過來的褪色紅帽子,重新扣在了腦袋上。此時他顯得願意講道理,當然當卡拉漢塞給他十美元時,他則愈發情願了。

    後面那個開著一輛舊林肯的傢伙又開始猛按喇叭。

    「你別惹我啊,正氣著呢!」計程車司機沖著他大吼起來。卡拉漢幾乎笑出聲,朝林肯車裡的那傢伙走了過去,可當計程車司機試圖跟著他一道過去時,卡拉漢伸手按住他的肩,阻止了他。

    「讓我來處理。我是個信徒,讓獅子安分地躺在綿羊的身旁是我的責任。」

    街頭佈道的牧師也走了過來,正好聽見卡拉漢最後一句話。傑克已經退出了眾人的視線,站在牧師停在街角的貨車旁,仔細查看奧伊的腿有沒有受傷。

    「兄弟!」街頭佈道的牧師對卡拉漢說。「我能不能問問你的教派?你本人,哈利路亞,對萬能的主是什麼看法?」

    「我是天主教徒,」卡拉漢回答。「所以,在我看來萬能的主是男性。」

    街頭佈道的牧師伸出一雙骨節突出的大手,熱情有力地握了握卡拉漢的雙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他抑揚頓挫的語調加上淡淡的南方口音,讓卡拉漢想到了華納兄弟卡通片裡面的萊亨大公雞。

    「我叫厄爾·哈里根,」牧師一邊自我介紹一邊繼續捏著卡拉漢的手指。「美國布魯克林的神聖上帝炸彈教堂。非常榮幸認識你,神父。」

    「我已經算半退休了,」卡拉漢說。「如果你非得叫我,那麼神父就行。或者叫我唐。唐·卡拉漢。」

    「讚美上帝,唐神父。」

    卡拉漢嘆了口氣,心想這個稱呼也許並非不能忍受。他朝林肯車走過去,計程車司機則啟動了汽車,一溜煙開走了。

    卡拉漢還沒開口,那傢伙自己先從車裡出來了。怪了,今晚卡拉漢遇到的怎麼全是大塊頭?眼前這位大概六英尺三英寸,腆著碩大的啤酒肚。

    「全結束了,」卡拉漢對他說。「建議你還是回到車裡,趕快離開這兒吧。」

    「我沒說結束就不算結束,」林肯車先生反駁道。「我有阿卜杜拉的車牌號;而你,老兄,最好告訴我那個帶狗的孩子叫什麼,住在哪兒。我還想仔細看看他的那把手槍——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唷唷!快放手!」

    厄爾·哈里根教士毫無預警地抓住林肯車先生的手,反扭到背後,很有創意地對他的拇指做了些什麼。角度不對,卡拉漢看不清具體細節。

    「上帝如此愛你,」哈里根湊近林肯車先生的耳朵,輕聲說。「而他想從你這個臭嘴笨蛋那兒得到的回報是你高唱一句哈利路亞,然後趕快滾。你高唱哈利路亞嗎?」

    「哎唷,哎唷唷,快放手!警察!警察!」

    「惟一可能在附近執勤的警察是班茲克警官,他批准我晚上在這兒,早就離開了,這會兒他應該在丹尼斯餐廳大嚼核桃華夫餅和雙層熏肉呢,讚美上帝,所以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啪一聲輕響從林肯車先生的背後傳出。卡拉漢咬緊牙關,並不希望那是林肯車先生拇指發出的聲響,不過似乎也沒有什麼其他解釋。林肯車先生仰起頭,朝天吼出痛苦的咆哮——啊!

    「你應該高唱哈利路亞的,兄弟,」哈里根教士建議道,「否則你只能,讚美上帝,把拇指裝在口袋裡回家了。」

    「哈利路亞,」林肯車先生氣若遊絲,臉色變得土黃。也許部分是因為道路兩旁橙色的路燈,卡拉漢心想。不知什麼時候,其中許多已經從他自己時代的白色路燈換成了如今的橙色。

    「很好!現在說阿門。兩個字一出口你就會感覺好一些。」

    「阿——阿門。」

    「讚美上帝!跟我說,耶穌基督!」

    「放開我……快放開我的手指——!」

    「要是我放開,你會不會立刻離開這兒不再堵塞交通?」

    「會!」

    「不再多管閑事?」

    「是的!」

    哈里根朝林肯車先生傾過身子,嘴唇湊在他耳邊,距離他耳朵里橘黃色的耳塞不到半英寸。眼前的景象讓卡拉漢興趣十足,他只顧著凝神觀望,所有沒解決的難題、沒達到的目標暫時全被拋在腦後。他幾乎相信,要是當時耶穌有厄爾·哈里根同他站在一邊兒,很可能最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會換成了彼拉多①。

    「我的朋友,炸彈馬上就會降落:上帝炸彈。你可以選擇,到底是想成為在天上扔炸彈的,讚美上帝,還是做下面村子裡的一員只等著被炸成碎片。我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讓你做出神聖的選擇,但是你能不能至少答應我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先生?」

    對哈里根教士來說,林肯車先生的反應肯定是慢了一點兒,因為哈里根對林肯車先生別在背後的手又做了個小動作。一瞬間,林肯車先生尖聲呼痛,幾乎透不過氣來。

    「我說,你能不能好好考慮一下?」

    「能!能!能!」

    「那麼快進去,給我滾。上帝保佑你。」

    哈里根放開林肯車先生,林肯車先生轉過身,圓睜著雙眼,鑽進車裡。片刻之後,他沿著第二大道一溜煙地開走了。

    哈里根轉過身,對卡拉漢說:「天主教徒全會下地獄,唐神父。他們全在搞偶像崇拜,崇拜聖母瑪利亞。對了,還有教皇!提起他我的意見更大。不過我也認識幾個很好的天主教徒,無疑你也是其中之一。也許我能改變你的信仰,也許能為你祈禱。」他扭過頭朝哈馬舍爾德廣場前的人行道瞥了一眼。「看來我的信徒都已經走了。」

    「對不起,」卡拉漢歉意地說。

    哈里根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夏天大家也不會過來聆聽耶穌的教誨。」他稀鬆平常地說,「他們逛逛商店,然後繼續沉淪到罪孽的深淵。冬天才是最合適佈道的季節……在寒冷的晚上,你可以站在商場前面,喝上一碗熱湯,聽上一段經文。」他低頭看了看卡拉漢的腳,說,「看上去你掉了一隻涼鞋,是不是去釣魚來著?」又一輛計程車沖著他們按響喇叭,外形相當時髦——卡拉漢猜想大概是原來大眾七人座車的新車型,繞過他們尖嘯而去。車內一名乘客沖著他們嚷嚷了一句,當然肯定不是「祝你生日快樂」。「要是不快撤,信仰可不能保住咱們的小命。」

    ※※※※

    ①彼拉多(PontiusPilate),釘死耶穌的古代羅馬的猶太總督。

    4

    「他沒事兒,」傑克把奧伊放了下來。「我剛才發脾氣了,是不?對不起。」

    「完全可以理解,」哈里根教士安慰道。「這隻小狗真有趣!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樣子的小狗,讚美上帝!」說著他朝奧伊彎下腰。

    「是混血種,」傑克顯得有些緊張,「而且他認生。」

    而奧伊表現出的認生樣子是耷拉下耳朵,伸長脖子,舔起哈里根的手來,滿臉堆笑的模樣彷彿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卡拉漢連忙環顧左右。這兒是紐約,人們多是自顧自,不喜歡多管閑事,可是畢竟傑克剛剛掏出了手槍。卡拉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見了,但他知道的是只要一個人舉報,也許只消對哈里根剛才提到的班茲克警官說一聲,他們就會立刻陷進難以擺脫的麻煩。

    他看了看奧伊,心中暗暗祈禱,幫幫忙,千萬別說一個字,好不好?傑克說你是威爾士矮腳狗和博德牧羊犬的交配品種或許還能混過去,可是只要你一開口說話,肯定就得露餡。一定幫幫忙,千萬別說話。

    「好孩子,」哈里根贊了一聲。奇蹟般地,傑克的小朋友並沒有以「奧伊」一聲作為回答。牧師站直身子,說,「我有樣東西要給你,唐神父。請等一會兒。」

    「先生,我們真的必須——」

    「我也有樣東西要給你,孩子——讚美耶穌,親愛的主!但首先……不會耽擱你們太長時間的……」

    哈里根朝他那輛違章停在路邊的舊貨車快步走過去,伸進車子開始翻找起什麼東西。

    卡拉漢忍耐了一會兒,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最後實在等不及了。「先生,對不起,但是——」

    「在這兒吶!」哈里根高興地喊道,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別套著兩隻棕色舊拖鞋,拎出了車窗。「要是嫌十二碼大,可以塞些報紙。不過如果嫌小,那隻能說你不走運了。」

    「十二碼我穿正好,」卡拉漢連聲道謝,也沒忘讚美上帝。老實說十一碼半的鞋子他穿起來最舒服,不過現在還能有什麼奢求?他把腳伸進拖鞋,感激萬分。「現在我們——」

    哈里根轉身對傑克說:「你們追的那個女人上了一輛計程車,就在剛剛差點兒出事兒的地方。就在不到半個小時之前。」聽到這話傑克臉色大變——先是驚愕,隨後眉開眼笑。哈里根咧嘴一笑。「她說做主的是另一個,我猜你們肯定知道她指的是誰,而且也應該知道另一個把她帶到哪兒去了。」

    「是的,她們去了迪克西匹格餐廳,」傑克回答。「萊剋星頓大道和六十一街交界的地方。神父,也許我們還能追上她們,不過現在就必須上路。她——」

    「不用,」哈里根說。「那個跟我說話的女人——她的聲音就在我的腦海里,清晰有如銅鈴,讚美耶穌——她說你們得先去一趟酒店。」

    「哪間酒店?」

    哈里根指向四十六街的君悅酒店。「附近只有這麼一間……她也是從那兒過來的。」

    「謝謝,」卡拉漢說。「她有沒有說原因?」

    「沒有,」哈里根語氣平靜,「我猜她剛要說就被另一個發現了,只好禁聲,乖乖地上了計程車。」

    「我們真的得走了——」傑克插嘴說。

    哈里根點點頭,但仍然抬起手指,勸告道:「無論如何,一定得記住上帝炸彈很快就會從天而降。千萬別相信恩惠福澤——那些都是衛理公會和聖公會教徒的胡說八道!炸彈很快會從天而降!兩位!」

    傑克和卡拉漢齊齊轉過身。

    「我知道你們倆和我一樣,都是上帝的子民,因為我能嗅到你們身上的汗味,讚美耶穌。但是那位女士呢?她,我相信實際上是兩個人。她們又是誰?」

    「你碰到的那個是我們的朋友,」卡拉漢稍稍猶豫了一下。「她是個好人。」

    「這點我有些懷疑,」哈里根說。「《聖經》上說——讚美上帝,讚美他的聖書聖言——要當心奇怪的女人,她的唇滴下的是蜜,可是雙腳卻深陷死亡,每一步都走向地獄。對她退避三舍,甚至不要靠近她的住所。」他舉起粗壯的大手,做了一個祈福的手勢,接著聳聳肩。「原話不是這樣的,實在記不得原文了。年輕的時候我和我爸在南方佈道時都能背出來的。不過我想你們應該明白大意。」

    「《聖經》箴言,」卡拉漢說。

    哈里根微微頷首。「第五章,讚美上帝。」說完他轉過身,遙望聳入暗夜天空鱗次櫛比的高樓,陷入了沉思。傑克抬腿想走,卻被卡拉漢攔了下來……傑克疑惑地抬起眉毛,卡拉漢卻只是搖搖頭,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是他有感覺,他們和哈里根還沒了結。

    「這個城市充滿罪惡,」牧師最終開口說。「索多瑪城、俄摩拉城①,馬上就要被碾成粉末,灰飛煙滅。準備好了,上帝炸彈很快會從天降落,哈利路亞,仁慈的耶穌,阿門。不過這裡,就在這兒,是處好地方。絕妙的地方。你們倆有沒有感覺到?」

    「有,」傑克回答。

    「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傑克和卡拉漢齊聲回答。

    「阿門!我本來以為很多很多年前他們推倒熟食店的時候一切就會停止。可是並沒有,那些天使的歌聲——」

    「沿著光束的路徑,乾神的吟唱,」傑克打斷了他。

    卡拉漢瞥了傑克一眼,只見他腦袋微斜,平靜的神色有些恍惚。

    傑克又說:「乾神在吟唱,那是坎—卡拉,天使的歌聲。乾神的內心純凈快樂,他反抗坎—托阿②,反抗血王,反抗迪斯寇迪亞。」

    卡拉漢睜大雙眼——眼神里寫滿恐懼——一眨不眨地盯著傑克,可哈里根只是稀鬆平常地點點頭,彷彿以前早就聽過。興許他確實聽過。「熟食店被推倒之後,那兒變成了空地,後來他們又蓋了這個,哈馬舍爾德廣場。我本來以為,『好吧,總該結束了,終於可以繼續我的生活了,力量強大的撒旦,足跡深陷土地,那裡沒有鮮花能開放,沒有莊稼能生長。』能和我一道喊西拉③嗎?」他顫抖地抬起粗壯的雙手,已明顯能看出帕金森綜合征的前兆,他向天空張開雙臂,擺出自古以來就用來祈禱或投降的姿勢。「但歌聲沒有停息,」話音落下,他放下雙臂。

    「西拉,」卡拉漢輕聲說道。「你說得沒錯兒,我們感謝你。」

    「那朵花兒真的存在,」哈里根接著說,「我曾經進去見到過,在大廳里,哈利路亞,在大門和電梯間的大廳裡面。那些高樓里天曉得每天有多少骯髒的金錢交易。可就在大廳里有那麼一個小花園,藏在華麗的廊柱後面,陽光透過天頂的玻璃窗照進來。外面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泰特集團捐贈,向光束家族致意,薊犁永垂不朽。」

    「真的嗎?」真心的笑容點亮了傑克的臉龐。「你說的是真的嗎,哈里根先生?」

    「孩子,我要是說謊讓我天打雷劈。噢,上帝炸彈!而在那一簇鮮花的中央,長著一朵野玫瑰,如此美麗,我只看了一眼淚水就嘩嘩流個不停,如同巴比倫湍急的河水、錫安城奔騰的瀑布。許多人拎著公文包從大廳里進進出出,為撒旦的工作蠅營狗苟,但他們中很多人也在淚流滿面。對,淚流滿面,只不過哭完後會繼續他們卑鄙的營生,彷彿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知道的,」傑克柔聲說。「你猜我怎麼想的,哈里根先生?我猜玫瑰是他們每個人心底守護的秘密,如果有人威脅玫瑰,大多人都會奮起保護玫瑰,甚至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他抬頭看看卡拉漢。「神父,我們得走了。」

    「唔。」

    「的確,」哈里根附和道。「我看見班茲克警官已經朝這兒走過來,他到這兒時你們最好已經消失。很高興你毛茸茸的小朋友沒受傷,孩子。」

    「謝謝,哈里根先生。」

    「讚美上帝,他根本不是一隻狗,對不對?」

    「不是,先生,」傑克大笑起來。

    「當心那個女人,兩位。她把思想放進了我的腦子,我覺得那是巫術。而且她是兩個人。」

    「兩個人,偶個人,哎,」卡拉漢介面道。緊接著(直到他做完他才意識到這麼做的意義)他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當著牧師的面。

    「謝謝你的祝福,無論你是不是上帝的信徒,」厄爾·哈里根顯然非常感動。說完他轉過身,興奮地招呼起正走近的紐約警察,「班茲克警官!很高興見到你。你的領子怎麼沾了點兒果醬?讚美上帝!」

    趁著班茲克警官檢查領子上果醬的當口,傑克和卡拉漢悄悄溜走了。

    ※※※※

    ①索多瑪城(Sodom),俄摩拉城(Gomorrah),《聖經》中的罪惡之城,後來都被上帝毀滅。

    ②坎—托阿(Can-toi),《黑暗塔》系列中這個詞指的是血王手下的低等人(LowMen)。

    ③西拉(Selah),基督教《聖經·詩篇》中一意義不明的希伯來詞,大概是詠唱時指明休止的用語。

    5

    「哇噻,」他們走進燈光璀璨的酒店門廊,傑克不禁輕聲感嘆。一輛白色的豪華轎車停在酒店門前,有傑克見過的所有豪華轎車兩倍大(老實說這種車子他見過不少,當年他父親甚至帶他去參加過艾美獎頒獎)。許多衣著光鮮的男女從豪華轎車裡魚貫而下。

    「是啊,」卡拉漢附和道。「感覺就像在過山車上似的。」

    傑克回答,「我們甚至不應該來這裡。這本該是羅蘭和埃蒂的任務,我們的任務是去追凱文·塔爾。」

    「顯然某樣東西不這麼認為。」

    「那麼它起碼應該再三思一下,」傑克沉著臉抱怨道。「小孩兒配神父,只有一把槍?開什麼玩笑。要是迪克西匹格餐廳里全是無所事事的吸血鬼和低等人,我們又能有多少勝算?」

    卡拉漢沒有回答,儘管一想到他們要從迪克西匹格餐廳救出蘇珊娜他就害怕得全身發冷。「剛才你說的乾神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兒?」

    傑克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幾乎都不記得我說了什麼。我猜也許是超感應的關係。神父,你覺得我是從哪兒得到這種感應的?」

    「米阿?」

    男孩兒點點頭。奧伊乖巧地伏在傑克的腳邊,長鼻頭微微靠著傑克的小腿。「而且我還感覺到其他一些東西,眼前總是出現一個黑人關在監獄裡,還有電台廣播,說什麼所有這些人已經全死了——肯尼迪兄弟,瑪莉蓮·夢露,喬治·哈里森,彼得·塞勒斯,伊扎克·拉賓,誰知道這人到底是誰。也許是密西西比州牛津鎮監獄,奧黛塔·霍姆斯曾被關在那兒。」

    「但是你看見的是個男人,不是蘇珊娜,是個男人。」

    「是的,嘴唇上蓄了一溜小鬍子,還戴著一副鑲金邊的眼睛,活脫脫一個童話故事裡的巫師。」

    他們來到燈火通明的酒店入口,停下腳步。一個身穿綠色燕尾服的門童猛地吹了一聲哨子,招來一輛黃色計程車。

    「你覺得他是不是就是乾神?監獄裡的那個黑人?」

    「不知道。」傑克懊惱地搖搖頭。「還有一些道根的畫面。全混在一起。」

    「也是感應到的?」

    「嗯,但不是米阿或蘇珊娜發過來的,也不是你我。我覺得……」傑克壓低聲音。「我覺得最好弄清楚那個黑人到底是誰,他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因為我有感覺,我看到的景象直接來自黑暗塔本身。」他嚴肅地盯著卡拉漢。「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現在已經非常接近,正因為如此,我們的卡-泰特這樣四分五裂真的非常危險。」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幾乎到了。」

    6

    從傑克抱著奧伊走出旋轉門的那一刻起,他自然地成為當下這個小組的全權領導。他彎下腰把奧伊放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卡拉漢覺得這孩子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領導地位,不過也許倒是一件好事兒;否則他或許會喪失所有的信心。

    奧伊嗅了嗅自己在酒店綠色玻璃牆上映出的倒影,跟著傑克走向前台,爪子接觸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面時發出噼啪輕響。卡拉漢走在傑克身邊,瞬間領悟到他眼前呈現的正是未來的景象,他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過驚訝。

    「她來過這兒,」傑克說。「神父,我幾乎能看見她,她們倆,她和米阿。」

    還沒等卡拉漢答話,傑克已經到了前台。「乞求您的原諒,夫人,」他說。「我叫傑克·錢伯斯。有沒有人給我留了口信,或者包裹什麼的?應該不是蘇珊娜·迪恩就是米阿小姐。」

    女接待疑惑地低頭打量了一番奧伊,奧伊抬起頭,沖著她開心一笑,露出一口牙齒。也許正是這個讓接待有些不安,她皺皺眉頭,別過臉轉向電腦屏幕。

    「錢伯斯?」她問。

    「是的,夫人。」最討大人喜歡的乖巧語氣。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語氣說過話了,但他還沒忘記,很容易就找回感覺。

    「是有樣東西留給你,但不是一位女士留下來的。是一位叫斯蒂芬·金的先生。」她笑了笑。「我想應該不是那位有名的作家吧?難道你認識他?」

    「不認識,夫人,」傑克回答,斜睨了卡拉漢一眼。他倆也都是最近才聽說斯蒂芬·金的大名,但傑克明白為什麼他的夥伴聽到這個名字會如此驚愕。卡拉漢並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他只是把雙唇緊緊抿成一條細線。

    「好吧,」她說,「這個名字也許真的很普通,對不對?全美國有許多叫斯蒂芬·金的普通人,他們都希望……我也不知道……別再被騷擾。」她咯咯輕笑起來,顯得很緊張,卡拉漢暗自揣測,難道是因為奧伊?看的時間越長越覺得他不是一隻狗?也許吧,但卡拉漢覺得更可能是傑克,他身上的某種氣質輕聲訴說著「危險」二字,也許甚至是「槍俠」一詞。毫無疑問,他身上有些東西讓他和普通男孩兒不太一樣。簡直大相徑庭。卡拉漢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剛才的場景,傑克從槍套里掏出魯格槍抵住那個倒霉司機的鼻子。說你開得太快了差點兒撞死了我的朋友,他尖聲斥責,泛白的手指緊緊扣住扳機。說你不想腦袋上多一個槍眼兒當場死在街上!

    普通十二歲大的孩子對一場擦肩而過的交通事故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嗎?卡拉漢不這麼認為。看來女接待的緊張情緒也不無道理。至於他自己,卡拉漢突然覺得,他倆在迪克西匹格餐廳的勝算變大了一些。不是許多,但起碼有一些。

    7

    也許傑克也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他咧開嘴,給了女接待一個最乖巧的笑容,不過在卡拉漢看來,這笑容和奧伊的非常相似:露的牙太多了。

    「請稍等,」她說完轉過身。

    傑克不解地瞅了卡拉漢一眼,彷彿在問她怎麼了,卡拉漢只是聳聳肩,攤開雙手。

    接著女接待走向她身後的柜子,打開櫃門,從裡面的盒子里翻出一個信封,回到前台。封面上印著君悅酒店的標誌。傑克的名字——還有其他一些字——工整地寫在信封正面,半像手寫半像列印:

    傑克·錢伯斯

    這就是事實

    她把信遞給傑克,小心避開傑克的手。

    傑克拿起信封,仔細摸了摸,裡面除了薄薄的一張紙,還有另外一樣東西。一塊硬片。他撕開信封,抽出信紙,一張白色的房間門卡夾在紙里。寫信人用的是質量一般的便箋紙,抬頭上印著「打電話給吹牛大王」一行字。內容本身只有短短三行:

    叮叮噹,噹噹叮,你有鑰匙別擔心。

    咚咚叮,叮叮咚,仔細瞧鑰匙變紅。

    傑克低下頭,只見卡片瞬間染上顏色,一下子變得血紅。

    除非這行字被讀出來,否則顏色不會變紅,傑克暗自想到,忍不住被這個神奇的做法逗笑了。他抬起頭,想看看接待員有沒有發現門卡變色,可她好像被問訊台另一頭什麼事兒牽絆住,根本無暇分神。卡拉漢的視線放在了過往的漂亮姑娘身上。噢,他確實是個神父,傑克暗忖,可愛美之心還沒退化。

    傑克把便箋翻過來,看見最後一行字,連忙趁著字褪色之前讀了出來:

    嗨喲喲,喲喲嗨,塑料鑰匙給男孩。

    幾年以前他的父母親曾經送過他一整套化學百科叢書作生日禮物,他照著說明書竟然製造出一批透明墨水,用那種墨水寫出來的字很快就會褪色,和眼前的這些字一樣,不過透明墨水寫的字只要你湊近看還是能辨認出來的。不像便箋上的,是真真實實地消失了。傑克明白原因,它的目的已經達到,不再有存在的必要。前面那行鑰匙變紅的字也是,肯定現在也已經完全褪去顏色。只有第一行還在,彷彿想要一直提醒他似的:

    叮叮噹,噹噹叮,你有鑰匙別擔心。

    這到底是不是斯蒂芬·金留的字條?傑克十分懷疑。更可能是這場遊戲里的其他隊員——也許甚至是羅蘭或埃蒂——冒用了這個名字,只為吸引他的注意。無論如何,他到達這兒以後遇上的兩件事兒讓他覺得萬分鼓舞,其一,玫瑰還在歌唱,並且比以前的歌聲更渾厚,即便空地上豎起了那座摩天大廈。其二,斯蒂芬·金顯然在創造了傑克的旅伴們二十四年之後尚在人世,不僅是作家,還變成了名作家。

    棒極了。至少暫時一切還在正軌上。

    傑克抓住卡拉漢神父的胳膊,領著他朝禮品店和演奏著背景音樂的鋼琴走過去。沿著牆根他們發現一溜排的電話。「電話一接通,」傑克說,「你就告訴接線員你想和蘇珊娜·迪恩通話,或者她的朋友米阿。」

    「她會問我房間號的,」卡拉漢有些擔心。

    「就說你忘了,但是在十九樓。」

    「你怎麼——」

    「肯定是十九樓,相信我。」

    「好吧,」卡拉漢答道。

    電話鈴響了兩聲之後聽筒里傳來接線員禮貌的問候。卡拉漢按照事先綵排好的台詞照說了一遍,隨後電話接通,十九樓的某間房問里的電話開始叮呤作響。

    傑克站在旁邊側耳傾聽,嘴角掛著一絲淺笑。過了一會兒,卡拉漢掛了電話。「電話留言機!」他說。「他們竟然用這麼一個玩意兒接電話,錄留言!這發明真是棒極了!」

    「是呵,」傑克表示同意。「反正現在我們能肯定她已經出去,她也沒有請人在房間里看行李。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拍拍藏在襯衫里的魯格槍。

    他們穿過大廳朝電梯間走去時卡拉漢問:「你想在她房間里找什麼?」

    「我也不知道。」

    卡拉漢按住他的肩膀。「我覺得你知道。」

    中間那架電梯的門緩緩打開,傑克邁了進去,奧伊跟在腳後,卡拉漢最後也跟了進來,不過傑克覺得他突然腳步慢了下來,有些猶豫。

    「也許,」電梯啟動時傑克開口說。「也許你也知道。」

    驀地,卡拉漢胃裡一沉,彷彿剛剛飽餐一頓,估計是恐懼使然。「我本來以為我永遠擺脫了它,」他接著說。「當羅蘭把它帶出教堂時,我真的以為已經永遠擺脫了。」

    「好事不長留,禍害遺千年,」傑克最後補了一句。

    8

    他已經做好準備,不得已的話就把那張特別的紅色門卡在十九樓上一個個房間試過來,可在他們還沒走到的時候傑克就已經意識到是1919號房間。卡拉漢也有這種感覺,額頭上分泌出一層薄汗,燙得好像發燒。

    甚至連奧伊都有了感覺,忐忑不安地嗚嗚起來。

    「傑克,」卡拉漢說。「我們得再好好想想。那東西非常危險,而且更糟糕的是,異常邪惡。」

    「所以我們才要把它取回來,」傑克耐心地解釋。這時他已站在1919號房間門前,手指彈了門卡一下,塑料卡片錚錚作響。一陣陣讓人心驚膽戰的嗡鳴聲從門後——甚至從門縫底下、穿過門——傳來,聽上去就像一個白痴在末日的獨唱,其中還夾雜著變調的刺耳鈴聲。傑克非常明白,黑十三的法力足夠把人送進隔界,在那個漆黑無門的空間里,永遠迷失是再可能不過的結果。即使你摸索著走出去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那兒也可能永遠籠罩在一種詭異的黑暗之中,總是即將開始日全食似的。

    「你見過它嗎?」卡拉漢問。

    傑克搖搖頭。

    「我見過,」卡拉漢乾澀地說,抬起胳膊擦去額上的汗。他的雙頰變得死灰。「裡面藏著一隻眼睛,我想那就是血王的魔眼,血王的這部分永遠被困在裡面,已經發狂。傑克,你把那玩意兒帶到充斥著吸血鬼和低等人——血王的奴僕——的地方,就等於把原子彈送給阿道夫·希特勒作生日禮物。」

    傑克心裡明白黑十三的法力足以造成巨大甚至無限的破壞,但他也明白另一樁事兒。

    「神父,如果米阿把黑十三留在房間里自己去投奔他們,他們照樣很快就會發現,然後開著炫目的跑車,在你還來不及眨眼時就把東西搶走。」

    「那就不能留給羅蘭嗎?」卡拉漢凄慘地說。

    「是的,」傑克回答。「是個好主意,就像把它帶到迪克西匹格餐廳是個壞主意一樣,但我們不能就這麼把它留在這兒。」接著,還沒等卡拉漢來得及再說什麼,傑克就把血紅色的門卡插進了門把上面的細縫裡。咔嗒一響,門應聲而開。

    「奧伊,待在門外別動。」

    「傑克!」他伏下身子,毛茸茸的長尾巴盤在腳邊,焦慮不安地盯著傑克。

    他們進門之前,傑克把冰涼的手放在卡拉漢的腰間,雙唇微啟,吐出一句恐怖的警告。

    「管好你的神智。」

    9

    米阿離開的時候並沒有關燈,可自她離開之後房間里就籠罩在一股詭異的黑暗中,傑克一下子就認了出來:是隔界里的黑暗。同時從柜子裡面傳來白痴的嗡嗡歌聲和刺耳的鈴聲。

    它醒了,傑克越來越沮喪。它原來在沉睡——至少是打盹兒——但長途旅行把它喚醒。我該怎麼辦?盒子和保齡球袋子是不是足夠安全?有沒有其他東西能讓它更安全?護身符或者神器什麼的?

    傑克打開櫃門的同時,卡拉漢用盡所有的意志力——還是相當可觀的——才勉強壓下自己逃跑的衝動。間或夾雜的幾聲刺耳鈴聲的嗡鳴沒有任何調子,不斷刺激他的耳膜、他的神智、他的心靈。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當時在驛站時的場景,那個戴著帽子的男人打開盒子,他驚聲尖叫。盒子里那玩意兒外面裹著紅色的絲絨,異常光滑……然後它滾了出來,朝他投來了無形的一瞥,他卻從那一個簡單的眼神中看見了整個宇宙的邪惡與瘋狂。

    我不會跑的,一定不會。那男孩兒能待下來,我也能。

    哎,可是那男孩兒已經是一名槍俠,和他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他不僅僅是卡的兒子,更是薊犁的羅蘭的養子。

    難道你沒看見他也一臉慘白?他和你同樣害怕,看在基督的分上!現在,趕緊給我攝定心神,老兄!

    或許這麼說有些惡毒,可看見傑克極度蒼白的臉色反而讓他鎮定下來。此時一首歌詞淺顯的童謠划過腦際,他默默哼了起來,愈發鎮靜了。

    「我們繞到了桑樹叢,」他心裡哼著歌,「猴子追逐黃鼠狼……猴子覺得很有趣……」

    傑克輕輕打開櫃門,裡面有一隻保險箱。他先試了試1919,沒反應。等保險箱恢復原狀,他顫抖地伸出雙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試了一次。這回他撳下1999四個數字。箱門嘩地打開。

    黑十三的嗡嗡歌聲和隔界之鈴的刺耳聲音愈發高亢,就像十根冰冷的手指硬生生戳進他們的腦袋,亂攪一氣。

    而且它能把你送到任何地方,卡拉漢心下轉念。只要放鬆警惕……打開袋子……掀開盒蓋……然後……噢,你可以去任何地方!砰,黃鼠狼跑了!

    儘管他非常明白情況有多麼險惡,心底卻希望、甚至渴望掀開盒蓋。不只他有這種想法;只見傑克宛若跪在神壇前的信徒,跪在了保險箱旁。卡拉漢抬起胳膊,想要阻止他拿布袋,可胳膊重得幾乎提不起來。

    無論你怎麼樣都只是徒勞而已,一陣私語在他耳畔響起,催眠一般的聲音極具說服力。但卡拉漢仍舊奮力抬起胳膊,麻得幾乎僵硬的手指終於抓住了傑克的領子。

    「不,」他說。「不要。」他拖拖拉拉地說,意志消沉、無精打采。傑克被他拽到一邊,動作緩慢得就像慢動作,就像在水下那樣。整個房間籠罩在昏暗的黃光下,彷彿黑雲壓城城欲摧。卡拉漢雙膝一軟,跪在了保險箱旁(感覺上整整過了一分鐘雙膝才著地),這時他聽見了黑十三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那聲音唆使他殺了男孩兒,割開他的喉嚨,用溫熱的鮮血喂它,而最後卡拉漢自己從窗戶跳下去。

    一直掉到四十六街的馬路上,你會感激我,黑十三勸說道,聲音理智清晰。

    「動手吧,」傑克輕嘆一聲。「噢,來呀,快動手,誰會在乎。」

    「傑克!」守在門口的奧伊吠叫起來。「傑克!」他倆置若罔聞。

    當卡拉漢快夠著布袋時,他突然記起自己最後在撒冷之地遇見巴洛,吸血鬼之王時——用他自己的說法就是第一型吸血鬼——的景象。當時在馬克·佩特里的家裡,他同巴洛當面對峙,馬克的父母毫無生氣地躺在吸血鬼的腳邊,頭骨碎裂,原來理智的腦子被攪成了一團漿糊。

    你跌下去的時候輕喚我王的名字,黑十三低聲說。血王的名字。

    卡拉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抓住布袋——無論以前是什麼樣子,現在袋子一側印著中城保齡球館,一擊即中的字樣——就在此刻,他想起當時他拿起閃耀著聖光的十字架嚇退了巴洛……但很快,聖光黯淡下去。

    「快打開!」傑克焦急地催促。「快打開,讓我看!」

    奧伊叫得更急,走廊盡頭有人大聲抗議「快讓狗別叫了!」但同樣沒人理睬。卡拉漢從布袋中取出鬼木木盒——這個盒子曾經安靜地藏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教堂的講道壇下那麼長時間,而現在他親手掀開盒蓋,頓時黑十三閃耀出邪惡的魔光。

    緊接著,魔光黯淡下去。感謝上帝。

    10

    目睹信仰的墮落著實讓人難過,吸血鬼柯特·巴洛說完這句話之後一把從唐·卡拉漢的手裡搶過無用的黑色十字架。他怎麼能這麼干?因為——實際情況也頗為自相矛盾——卡拉漢神父自己無法把十字架扔掉。因為他始終沒能想通一點,十字架不過是更偉大力量的符號而已,就像宇宙蒼穹、或者是千萬個宇宙之下的一條河流——

    我不需要符號,卡拉漢暗忖,接著轉念一想:難道這就是上帝讓我繼續活下來的原因嗎?他是不是給了我改過自新的機會讓我想通這個道理?

    很可能,他邊想邊把雙手放在盒蓋上面。上帝非常善於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

    「喂,快讓那條狗閉嘴!」打掃房間的女僕憤憤的抱怨聲越來越近。她接著喊道:「聖母瑪利亞,這兒怎麼那麼黑?怎麼那麼……那麼……吵……吵……」

    也許她想說怎麼那麼吵,不過她根本沒機會說完。甚至連奧伊似乎都已經向魔球的嗡鳴投了降,放棄了抗議(同樣也放棄了門前的崗亭),走進了房間。卡拉漢暗暗揣測,大概他想在末日降臨之際和傑克在一起。

    盒子里魔球的歌唱越來越高亢,神父雙手指尖開始隨之抽動。他聚集了所有力氣,與自己想殺人的雙手搏鬥,終於他的手指平靜下來,卡拉漢不禁暗暗慶幸,也算是小勝一個回合。

    「沒關係,我來。」女僕彷彿被下了葯,聲音里充斥著渴望。「我想親眼看看它。上帝!我想親手抱著它!」

    傑克感覺自己的胳膊足足有一噸重,不過他還是強迫自己伸出雙臂,攔住了女僕。這位拉丁裔的中年阿姨最多只有一百零五磅。

    就像剛才奮力控制自己的雙手,現在卡拉漢開始奮力祈禱。

    上帝,這不是我的意志,而是您的。我不是窯匠,只是窯匠手中的黏土。如果最後走投無路,請讓我能抱著它跳下窗戶,永遠毀滅這該詛咒的魔物。但如果是您的意志讓它平靜下來——讓它重新沉睡——那麼請賜給我您的力量,讓我記住……

    儘管也許被黑十三下了魔咒,但傑克仍然沒有喪失感應能力。他感應到了神父腦中的想法,大聲講了出來,只不過把卡拉漢用的詞換成了羅蘭曾經教過他們的詞。

    「我不需要神器,」傑克說。「我不是窯匠,只是窯匠手中的黏土,我不需要神器!」

    「上帝,」卡拉漢吐出兩個字,如同岩石一般沉重,可當這兩個字說出來,剩下的也傾瀉而出。「上帝,如果您還在這兒,如果您能聽見,我是卡拉漢。請讓這魔物平靜,主啊。請讓它重新沉睡。以耶穌之名,我求求您。」

    「以白界之名,」傑克插口說。

    「白界!」奧伊跟著叫喚了一聲。

    「阿門,」女僕彷彿被下了咒。

    鬼木盒裡的嗡鳴又提了一個音階,卡拉漢漸漸絕望,看來連萬能的上帝都無法對抗黑十三。

    可下一刻,它突然沉寂下來。

    「感謝上帝,」他喃喃自語,驀地意識到自己全身早已濕透。

    猛地,傑克大哭起來,同時抱起奧伊。女僕也開始嚎啕大哭,不過沒人安慰她。當卡拉漢拎起網狀保齡球袋(袋子沉得非常詭異),把鬼木盒重新放進去時,傑克轉過身對她說:「你得去打個盹兒,夫人。」

    當時他腦子裡只能想到這句話,想不到竟然奏效了。女僕轉身朝床走過去,爬了上去,拉下裙擺遮住膝蓋,然後陷入昏睡中。

    「它會一直沉睡嗎?」傑克低聲問卡拉漢。「因為……神父……現在離得這麼近,實在忍不住擔心。」

    也許吧,可突然,卡拉漢覺得自己的神智獲得了自由——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到自由。或許是因為他的心靈被釋放出來,無論如何,此時此刻他的思路異常清晰。他拿起放在保險柜外面的洗衣袋,套在了保齡球袋的外面。

    屋後小巷裡的一段對話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他,弗蘭基·切斯和麥格魯德邊抽著香煙邊討論如何在紐約保護貴重財物,尤其是當你需要出去辦事的時候。麥格魯德說起紐約最安全的儲物地點……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傑克,保險箱里還有一袋歐麗莎。」

    「歐麗莎?」

    「是的。帶上它們。」趁著傑克把歐麗莎拿出來的當口,卡拉漢向躺在床上的女僕走過去,伸手摸進她的制服裙左手口袋裡,掏出一沓子門卡,幾串常用鑰匙,還有一盒他從來沒聽過牌子的薄荷糖——Altoids。

    他推了推她,她就像一具死屍似地翻過身。

    「你在幹什麼?」傑克輕聲問。他已經放下奧伊,把裝歐麗莎的袋子掛在了肩膀上。分量不輕,但他感覺很舒服。

    「還能幹什麼,搶她的錢唄。」神父有些懊惱。「神聖羅馬天主教堂的卡拉漢神父正在搶一名酒店女僕的錢。如果她還有的話……啊!」

    在另一個口袋裡他摸到了想找的一小卷鈔票。奧伊狂吠時她正在打掃房間,沖馬桶、拉窗帘、疊被子,在枕頭邊為客人留下幾顆祝願好夢的糖果。有時候房客會留些小費。看來眼前這位收穫頗豐,已經拿了兩張十美元,三張五美元,還有四張一美元。

    「如果以後有機會重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卡拉漢對昏睡的女僕說。「否則就權當對上帝的貢獻吧。」

    「白界,」女僕含糊不清地吐出兩個字,彷彿在說夢話。

    卡拉漢和傑克交換了一個眼神。

    11

    卡拉漢把裝著黑十三的布袋抱在胸前,傑克拎著裝歐麗莎的袋子,走進電梯。錢藏在傑克口袋裡,最後一共有四十八美元。

    「會不會不夠用?」聽罷神父提出對魔球的處置方法之後,傑克只有這麼一個疑問。按照神父的計劃,他們又多了一個目的地。

    「我也不知道,而且不在乎,」卡拉漢壓低聲音,彷彿正在陰謀策劃什麼,儘管電梯裡面除了他倆沒有其他人。「如果我能搶劫睡著的賓館女僕,那麼不給計程車車費也不算什麼難事兒了。」

    「是呵,」傑克應道,想到羅蘭在他的追尋途中可不只搶劫無辜平民,甚至還殺了許多人。「我們趕快完成這件事兒,然後去找迪克西匹格餐廳吧。」

    「你瞧,你不用這麼擔心的,」卡拉漢安慰道。「要是黑暗塔真的塌了,你肯定會第一時間感應到。」

    傑克的眼光在卡拉漢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卡拉漢忍不住擠出一絲微笑。

    「一點兒也不好笑,先生,」傑克說完他們邁入一九九九年初夏的夜色之中。

    12

    他們到達第一站時是九點差一刻,幾道殘光從哈得孫河對面照射過來。計程車計程器顯示車費九塊五毛錢,卡拉漢抽出一張十美元,遞給了司機。

    「老兄,當心別受傷,」司機帶著濃重的牙買加口音。「我非常擔心你可能會吃顆槍子兒。」

    「孩子,你能拿到車錢已經很幸運了,」卡拉漢和藹地說。「我們在紐約旅遊的預算很少的。」

    「我女人也有預算的,」計程車司機說完後就開走了。

    與此同時,傑克抬起頭。「哇,」他輕聲說。「我猜我已經忘記這兒有多大了。」

    卡拉漢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說:「趕緊把事情了結吧。」他們快步走進去:「有沒有從蘇珊娜那兒感應到什麼?任何消息?」

    「一個男人在彈吉他,」傑克說。「正在唱歌……不知道。我應該能知道的,這是那些不是巧合的巧合之一,就像書店店主的名字叫塔爾,巴拉扎的據點叫斜塔一樣……那首歌……我應該知道的。」

    「還有其他什麼嗎?」

    傑克搖搖頭。「我最後從她那兒就感覺到這麼些,就在我們走出酒店上計程車的時候。我覺得她已經進了迪克西匹格,現在已經完全失去聯繫。」他微微一笑。

    卡拉漢朝著中心大堂的指路牌走過去。「讓奧伊跟緊你。」

    「別擔心。」

    不一會兒卡拉漢就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13

    牌子上寫道:

    長期寄存

    10—36個月

    使用代幣

    領取鑰匙

    貨物遺失,概不負責!

    告示下面的方框里寫明了貨物寄存條款,他倆一條條仔細讀過來。地鐵從地底經過,腳底下隆隆震動。卡拉漢已經將近二十年沒來過紐約,不知道這是哪一趟車,開往哪裡,也不知道這座城市的隧道到底挖了多深。他們已經下了兩層自動扶梯,先是到了購物商店,再是這兒,而地鐵站竟然還要再下去一層。

    傑克把裝歐麗莎的口袋移到另一側肩膀,指著條款的最後一條。「我們包租下來的話還能打個折扣,」他說。

    「折扣!」奧伊跟著附和。

    「哎,年輕人,」卡拉漢表示同意,「倘若心愿是駿馬,乞丐都能變騎手。我們不需要折扣。」

    的確不需要。他們通過金屬探測儀(歐麗莎沒問題),走過一個坐在凳子上打盹兒的協管員。傑克決定那些最小的儲物箱——長條大廳最左邊的那排——足夠放得下套住中城小道布袋的木盒。最長期租用一個小儲物箱需要二十七美元。卡拉漢神父小心翼翼地把鈔票塞進代幣機的口裡,做好了機器出故障的準備:雖然他剛回到這座城市,時間還很短,但已經目睹了許多奇觀,當然也包括恐怖的事兒(包括計程車費居然降了兩塊錢),而眼前所見更是或多或少讓人難以接受。能吃進紙幣的售貨機?機器暗棕色的外表和讓顧客面朝上塞進鈔票的指示後面肯定還藏著許多複雜技術!指示旁邊配著一張圖畫,上面是腦袋朝左的喬治·華盛頓頭像,但是卡拉漢塞進機器里的鈔票無論頭朝哪裡,都沒出現任何問題,只要畫面朝上就行。不過機器最終還是出了一個小故障,退出一張過老過皺的紙幣,卡拉漢反倒不禁鬆了口氣。其餘比較新的五元鈔票被順利吞了進去,機器一聲沒吭,就嘩啦啦吐出許多代幣。卡拉漢拿足了二十七美元,朝等在儲物箱旁邊的傑克走回去。但是他很快轉回身,想弄清楚一件事兒。他看了看令人驚訝的(至少對他而言)會吞鈔票的售貨機,在最下面的一排金屬版上找到了他想找的信息,上面寫著Change-Mak-R2000一行字,俄亥俄克利弗蘭製造,當然上面還有許多公司的名字:通用電氣,百得電氣,舍沃銳電子,松下電氣,最後,在最底部幾乎看不見但無疑存在著一行小字,北方中央電子公司。

    真是老奸巨猾的東西,卡拉漢暗忖。創造我的傢伙,斯蒂芬·金,也許只在一個世界存在,可是你敢不敢打賭所有世界都有北方中央電子公司的影子?原因不言自明,因為那是血王的公司,就如同索姆布拉公司歸他所有一樣。他所追求的同歷史上所有為權利瘋狂的暴君需要的東西一樣:無處不在,無所不有,基本上可以說控制整個宇宙。

    「或者說讓整個宇宙陷入無盡的黑暗,」他喃喃自語。

    「神父!」傑克焦急地喚道。「神父!」

    「來了,」他匆匆向傑克走過去,手裡滿是晶晶亮的金色代幣。

    14

    傑克塞進去九個代幣,883號儲物箱的鑰匙彈了出來,不過他繼續把代幣塞進去,直到所有二十七塊錢全部用光。這時候儲物箱下面一塊小玻璃窗變成了紅色。

    「最長租期,」傑克滿意地說。他們現在仍然壓低嗓子,一副不能把孩子吵醒的語氣,長條大廳也的確非常安靜。傑克心猜,也許周一到周五早八點、晚五點時這裡人聲鼎沸,人潮從下面的地鐵站一波波湧上來,其中一些會把他們的個人物品暫時寄存在這裡。不過現在只能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自動扶梯上說話,朝著為數不多還在營業的商店那兒走過去。除了這個,就是地底下隆隆的地鐵聲。

    傑克在一旁焦急地看著卡拉漢把保齡球袋子塞進了儲物箱,用力往裡塞進去,接著關上門,傑克用鑰匙鎖上。「好了,」傑克把鑰匙放進口袋。接著,他憂心地問:「它會一直沉睡下去嗎?」

    「我覺得會的,」卡拉漢回答。「就像它在我的教堂里那樣。倘若另一根光束折斷它可能會醒過來給我們闖禍,但是到那時,要是另一根光束也斷了——」

    「要是另一根光束也斷了,它闖什麼禍也不打緊了,」傑克幫他說完。

    卡拉漢點點頭。「惟一一件事兒……呃,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兒的。你也知道我們在那兒會碰到什麼。」

    吸血鬼。低等人。也許還有血王的其他走狗,甚至沃特,總是戴著帽子的黑衣人,他有時會易容改裝,把自己叫做蘭德爾·弗萊格。甚至還有血王自己。

    是的,傑克知道。

    「如果你有感應能力,」卡拉漢繼續說,「我們必須假設他們也有人會有。很有可能他們能從我們的思想里找到這個地方——獲取儲物箱的號碼。我們馬上要趕到那兒去,儘力把她救出來,但我們也必須意識到失敗的可能性相當大。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開過槍,而你也不是——原諒我這麼說,傑克,你也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將。」

    「起碼經歷過一兩場,」傑克回答。他想起了和蓋舍的那次,當然還有和狼群的搏鬥。

    「這回將很不一樣,」卡拉漢說。「我只是說要是我們被活捉會非常糟糕。假如結果是那樣兒的話。你明白嗎?」

    「別擔心,」傑克安慰道。「別擔心那個,神父,我們不會的。」

    15

    他們走出大廳,想攔一輛計程車。幸虧有女僕的小費,傑克估計正好夠他們打車到迪克西匹格。而且他有感覺,一旦他們踏進迪克西匹格,就永遠不會再需要現金——不會需要任何東西了。

    「這兒有一輛,」卡拉漢奮力揮舞胳膊,同時傑克扭過頭,最後望了一眼他們剛剛走出來的高樓。

    「你肯定那兒安全嗎?」他問卡拉漢。計程車朝他們開過來,沖著前面走路很慢的行人猛按喇叭。

    「我的老朋友瑪格魯德先生說過,那是曼哈頓最安全的寄存地,」卡拉漢回答。「比賓州車站和中央車站還要安全五十倍,他說……而且在這兒我們還能選擇長期寄存。當然,紐約肯定還有其他能存東西的地方,可等那些地方開門我們肯定要麼已經離開,要麼就已經消失。」

    計程車靠邊停了下來,卡拉漢為傑克拉開門,傑克鑽進去,奧伊也靈巧地跳了上去,卡拉漢最後望了世界貿易中心的雙子塔一眼,一貓腰鑽進車裡。

    「直到二〇〇二年六月都不會有問題,除非有人闖進去偷走我們的東西。」

    「或者那座高樓整個塌掉,」傑克說。

    卡拉漢大笑起來,儘管傑克並不像開玩笑。「永遠不可能。即使真的這樣……呃,玻璃球壓在一百零一層鋼筋水泥下面?即使它充滿魔力,也肯定全毀了。這倒會是處置那個邪惡玩意兒最好的辦法。」

    16

    為了安全起見,傑克讓計程車司機停在萊剋星頓和五十九街街口。他望了望卡拉漢,徵詢他的意見,卡拉漢點頭同意以後把最後的兩美元遞給了司機。

    傑克走到萊剋星頓和六十街街口,指著人行道邊一堆煙頭。「他剛剛就在這兒,」他說。「彈吉他的那個人。」

    他彎下腰,撿起一個煙頭,放在了掌心。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開心地笑了幾聲,同時調整了一下肩帶,口袋裡的歐麗莎撞出幾聲輕響。坐在計程車里時傑克已經仔細數過,不出意外地發現一共有十九個。

    「難怪她停了下來,」傑克說完扔掉了煙頭,在襯衫上擦了擦手。毫無預兆地,他唱起歌來,音調很低卻非常動聽:「我是一名男子……有著無盡的憂傷……我目睹不幸……日日年年……我必須走上……向北的旅程……也許我會跳上……下一班列車。」

    卡拉漢本來已經很激動,此時感覺神經綳得更緊。他當然聽過這首歌,那晚蘇珊娜在亭子里輕聲低吟的正是這首歌——也正是那天晚上,羅蘭跳了一曲眾人從未見過的最豪邁的考瑪辣舞——只不過她把「男子」換成了「女子。」

    「她給了他錢,」傑克彷彿在做夢。「她說……」他垂著腦袋站在那兒,咬緊嘴唇努力回憶。奧伊聚精會神地盯著他,卡拉漢也不敢打擾。此時他已經領悟到:他和傑克終將命喪迪克西匹格餐廳。他們會奮力一搏,但他們終究會在那兒喪命。

    可他現在覺得死亡也許並不那麼可怕,失去男孩兒,羅蘭肯定會心肺俱碎……但他會熬過去的,只要黑暗塔仍舊存在,羅蘭就會繼續他的旅程。

    傑克抬起頭。「她說,『記住那場鬥爭。』」

    「蘇珊娜說的?」

    「是的,米阿讓她浮了出來,她被歌聲感動得哭了。」

    「真的?」

    「真的。米阿,無父之女,一子之母。而當米阿分神的時候,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傑克環視四周,奧伊也跟著環視,大概不是真的在找尋什麼,只不過是模仿他深愛的傑克。卡拉漢想起在亭子里的那一晚。燈火通明。奧伊後腿著地站了起來向鄉親們鞠了一躬,而蘇珊娜在獨自吟唱。燈火通明,載歌載舞,羅蘭在彩色燈光的映照下、在白界力量的支撐下跳了一曲豪邁的考瑪辣。永遠的羅蘭;即使到最後,所有人都倒下、在血腥的戰役中一個一個犧牲,羅蘭也會永遠活下去。

    我堅信這點,卡拉漢心想。直到我死。

    「她留下了一樣東西,可是卻丟了!」傑克非常沮喪,幾乎快哭出來。「肯定有人把它撿走了……也許是那個吉他手看見她扔掉那個東西就順手拿走了……他媽的,這是什麼鬼地方!每個人都在偷東西!混蛋!」

    「別想了。」

    傑克轉過身,蒼白的臉上全是疲倦與恐懼。他對卡拉漢說。「她留給我們的東西我們非常需要!難道你不明白我們的勝算有多小?」

    「我明白。如果你害怕了,傑克,現在還來得及。」

    傑克堅決地搖搖頭,沒有絲毫猶豫,卡拉漢不禁為他驕傲。「走吧,神父,」他說。

    17

    他們在萊剋星頓和六十一街的街角又停了下來。傑克指指街對面,卡拉漢看見街對面一面綠色的遮雨篷,上面畫了一隻笑容可掬的卡通小肥豬,只不過已經被烤得全身通紅。遮雨篷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迪克西匹格餐廳。店前停了一排超長的黑色豪華轎車,黃色的小尾燈一閃一閃。卡拉漢這時才剛剛發現,萊剋星頓大道上此刻正籠罩在水霧之中。

    「就是這兒,」傑克把魯格槍遞給他,在口袋裡翻出了兩大把彈夾,在氤氳的橙色路燈下發出暗淡的金屬光澤。「全放進你胸前口袋裡,神父。到時候拿起來方便,啊?」

    卡拉漢點點頭。

    「以前有沒有開過槍?」

    「沒有,」卡拉漢照實說。「你有沒有扔過歐麗莎呢?」

    傑克咧嘴一笑。「本尼·斯萊特曼和我偷了一摞歐麗莎盤子在河邊練習,有一天晚上還比賽來著。他不怎麼樣,不過……」

    「等等,讓我猜,你扔得很好。」

    傑克聳聳肩,又點點頭。盤子握在手上的感覺簡直好得難以言喻,但也許這也很自然。蘇珊娜也是特別自然就學會扔歐麗莎了,卡拉漢神父自己親眼見識過。

    「好吧,你有什麼計劃?」卡拉漢問。現在他已經決心一路堅持下去,非常樂意把領導權交給眼前的男孩兒,畢竟傑克是一名槍俠。

    男孩兒搖搖頭。「沒有計劃,」他答道。「基本上沒有。我先進去,你跟在後面。一進門我們就趕快分開,無論怎麼樣我們之間必須保持十英尺的距離,神父——你明白嗎?這樣無論他們有多少人、無論靠得多近,我們都不會同時被他們抓住。」

    卡拉漢意識到這是羅蘭教過的,點頭同意。

    「我有超感應能一路跟著她,奧伊能聞出她的氣味,」傑克接著說。「你和我們一起行動,我讓你開槍你就開槍,千萬別猶豫,明白嗎?」

    「哎。」

    「要是你殺死的傢伙手上有看起來能用的武器,拿過來,我是說來得及的話。我們不能停下來,必須抓緊時間,而且絕不能心軟。你會不會尖叫?」

    卡拉漢想了一下,點點頭。

    「沖他們尖叫,」傑克說。「我也會尖叫的,而且不會停下來。要麼小跑,要麼快步走。能不能保證每次我向右看的時候都能看見你的側臉?」

    「能,」卡拉漢暗暗補了一句:至少在被他們打中之前。「等我們把她救出來,傑克,我是不是就成為槍俠了?」

    傑克笑笑,笑容里夾著殘酷。他所有的疑慮與恐懼都拋至腦後。「楷覆功,命運,卡-泰特,」他回答。「瞧,可以走了。過街吧。」

    18

    頭一輛豪華轎車裡一個人也沒有,第二輛駕駛座上面坐著一個帶帽子穿制服的司機,但是在卡拉漢看來,那位先生正在打盹兒。第三輛車的副駕駛位上也坐著一個戴帽子穿制服的人,香煙裊裊地在他身側畫了個圈。他朝他們這兒瞥了一眼,沒提起任何興趣。又能看到什麼?一個年近半百的老頭,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還有一條亦步亦趨的狗。有什麼大不了?

    他們過了街,卡拉漢瞥見餐廳前門豎了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

    私人用途,暫停營業

    如果讓你描述今晚迪克西匹格餐廳里將要發生的一切,你又會怎麼說?卡拉漢也不知道。新生兒送禮派對?還是生日晚會?

    「奧伊怎麼辦?」他低聲問傑克。

    「奧伊跟著我。」

    短短五個字,卻足以讓卡拉漢相信傑克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今晚他們將會死在這裡。卡拉漢也不知道他們進去的時候會不會披著榮耀的霞光,但是他們肯定得進去,他們三個。死神就藏在轉角;他們三個肩並肩踏上不歸路。儘管他並不願意這麼早就上天堂,但卡拉漢明白不這樣情況會更糟糕。黑十三被塞在另一處黑暗的角落,會繼續沉睡。如果在這場戰鬥之後,無論輸贏,羅蘭還能活著,他就一定會找到它,用合適的方式把它處理掉。與此同時——

    「傑克,聽我說句話,非常重要。」

    傑克點點頭,不過顯得有些不耐煩。

    「你明不明白死亡的危險正在逼近,你想不想為你的罪孽乞求原諒?」

    男孩兒醒悟到,這是他最後的禱告。「想,」他回答。

    「你是否為你的罪孽誠懇地懺悔?」

    「是的。」

    「後悔嗎?」

    「是的,神父。」

    卡拉漢當著他的面划了一個十字。「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奧伊叫了起來,只有一聲,卻十分興奮。叫聲像被堵住了似的,原來他在下水道里找到了一樣東西,叼給了傑克。傑克彎下腰,仔細看了看。

    「什麼東西?」卡拉漢問。「是什麼?」

    「正是她留給我們的東西,」傑克極為欣慰,心裡幾乎重燃起希望。「她趁著米阿走神、被那首歌感動得哭的時候,把這東西扔到地上。哦,老天——我們也許有機會了,神父。我們終於可能有機會了。」

    他把東西放在了神父的手心。卡拉漢驚訝地發現那東西很輕,而且美得幾乎讓他無法呼吸。同傑克一樣,他心裡油然生出希望,也許很愚蠢,但也許真的有希望了。

    他把小烏龜雕像舉到眼前,用食指指腹細細摸了摸上面一處問號形狀的刮痕。他盯著烏龜睿智祥和的雙眼,說:「太可愛了,」吸了口氣。「是不是烏龜馬圖林?就是的,對不對?」

    「我也不知道,」傑克說。「也許吧。她把他叫做斯杲葩達,也許對我們有用。不過它肯定殺不了正在裡面等著我們的惡棍。」他朝迪克西匹格努努嘴。「我們別無選擇,神父。你怎麼說?」

    「放心吧,」卡拉漢非常平靜。他把烏龜雕像,斯杲葩達,放進胸前口袋。「我會一直開槍直到子彈用光或者我被打死。要是我還沒被他們打死之前子彈就用光,我就用槍托打他們。」

    「很好。那我們進去結果他們吧。」

    他們走過告示牌,奧伊跟在兩人中間,昂著頭,咧嘴笑著。一行三人毫不猶豫地上了三級樓梯,傑克停下腳步,從袋子里拿出兩隻歐麗莎盤子,兩個盤子輕撞一下,發出一陣悶響,他點點頭,說:「讓我瞧瞧你的。」

    卡拉漢抬起魯格槍,舉到右頰邊,就像參加決鬥的槍手。然後他一摸胸前口袋,幾顆子彈掉了出來。

    傑克滿意地點點頭。「我們一進去就不能分開,永遠不能分開,奧伊待在中間。我數三下。只要邁出第一步,我們就永不停步,一直到死。」

    「永不停步。」

    「對。準備好了嗎?」

    「嗯。上帝愛你,孩子。」

    「你也是,神父。一……二……三。」傑克推開門,他們一起走進了瀰漫著烤豬香味的昏暗燈光里。

    唱:考瑪辣——來——基

    生生死死由不得你。

    背抵牆壁沒有退路,

    你不得不開槍射擊。

    和:考瑪辣——來基!

    不得不開槍射擊!

    當死亡來臨的那一刻,

    夥伴們別為我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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